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誅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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誅心

期末結束,新的一年又要開始。

天空和大地被打掃的幹幹凈凈,太陽亮堂堂。

除夕夜那天早上,張麗娟在廚房裏忙碌著,煎炸蒸煮、醬燒燜燉,整個屋子裏彌漫著食物的香氣。蘇明起照例躲在書房裏,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研究他的春秋左傳。

張麗娟實在忙不過,拿著炒勺打開書房門大聲抱怨道:“你倒是過來給我搭把手啊。”

蘇明起受不起這河東獅吼,便賠笑著一塊去廚房裏幫傭。

蘇在宇趁兩人不註意,躡手躡腳敲開安意的房門,神秘兮兮關上,有些不自然的坐到了她身旁。

那電腦屏幕上一身戲曲打扮的女演員正在唱“裊晴絲吹來閑庭院”,劇中的杜麗娘裊裊婷婷、一步三嘆。安意手裏捧著杯清茶,抱住雙膝只聽她繼續往下唱:“搖漾春如線……”

蘇在宇搖頭,心想她喜歡的玩意自己可真是看不下去。“你這看的什麽啊?”

“青春版《牡丹亭》。”

蘇在宇勉強自己又聽了幾句天書似的唱詞,實在欣賞不下便給她點了暫停鍵。他用力轉了一下她的椅子,兩人面對面坐著。

安意被他嚇了一跳。“幹嘛呀?怪模怪樣的。”

蘇在宇把她手裏的茶放到桌上,從自己口袋裏拿了張紙條出來。

那紙條被搓的都已經打了卷,也不知道被人反覆摩挲觀賞過多少次。

安意接過他遞來的紙,上面寫了兩行話,“同學,你有沒有女朋友?沒有的話,能不能認識一下呢?如果有女朋友了,就當沒看見吧,打擾了。”後面留了個聯系方式。

為了過年,張麗娟特意帶蘇在宇去燙了個頭發,氣質清新如同鹽系帥哥,他那雙有些呆萌的眼睛從框鏡裏露出來,無辜無害又如某種犬類。

安意笑道:“我們在宇真了不起,都有追求者了。”

蘇在宇一把奪過她手裏的紙條,小心翼翼折起來又收進自己的口袋,擡了擡眼鏡,懵懂的問:“你覺得……額,要加嗎?”

安意道:“加啊。”

蘇在宇嫌棄道:“你可真輕浮。”

安意黑臉。“那你別加了。”

“萬一,傷了女孩的心怎麽辦?”

“你什麽時候在乎過這個?”安意被他話裏的真相傷到了,原來他不是遲鈍的不在乎女孩的臉面,而是根本沒把自己當個女的看待過。

“算了,你這麽笨。不該跟你商量的。”

蘇在宇轉身離開。

他毫不遮掩的鄙視之意讓安意深深感受到了不屑為伍的傷害,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,她按下了幾個數字,叫住了準備離開的他。“等會兒。”

蘇在宇的手都摸上門把手了,又轉過身去看她,安意把自己手裏的手機晃了晃,有禮貌的笑道:“要不要我幫你加?”

蘇在宇下意識去摸自己的口袋,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手機就被她順走了。他伸出手要過來奪,安意輕輕點一下添加請求,又把手機扔進他懷裏。

蘇在宇連忙接住,生氣道:“平時也不見你數學這麽好,遇到這種事倒是把號碼全記住了。”

安意笑了:“記憶力太好沒辦法。”

手機的社交軟件立即傳來接收到信息的聲音,蘇在宇像揣著個燙手山芋,把手機從左手轉到右手。

“怎麽辦、怎麽辦?”他一邊絮叨著一邊跑了。

安意轉過椅子,笑著點一下鼠標,繼續聽她的《牡丹亭》。

那一年的春節在寂寂無聲中度過,安意沒有再回平城,她爸爸安慶民一個人無牽無掛,報了個旅游團去海南度假了。

除夕夜那晚,安意跟全家人團團圓圓坐在一起,在豐盛精致的飯桌上,在清脆錚然的碰杯聲裏,在幸福溫暖包裹的祝福聲中,時間馬不停蹄的走向了新的一年。

和和氣氣的吃完團年飯,蘇明起和張麗娟緊挨著坐在客廳裏的沙發上看春晚,蘇在宇坐臥不安的拿著手機忽喜忽悲。安意十分感慨,心想原來不光是自己這種不被愛神光顧的受折磨,在宇那種被愛神光顧的也要受折磨。

蘇在宇早早回了房間,安意陪著媽媽和蘇爸看了一會春晚也回房間了。

從下午三四點開始,手機上便陸陸續續收到了千篇一律的祝福短信,有些同學比較粗心,順手轉發的祝福語,後面還帶著別人的名字。

安意思前想後,在激烈的矛盾沖突中,思念的心情戰勝了少女的羞澀,她主動給謝堯臣發了條拜年的短信,因不想覆制那些味同嚼蠟的文字,又不想顯得很刻意,便輕描淡寫道:“靜寧見春,祉猷並茂。”

很快,謝堯臣就給她回了信,也是寥寥八個字:“雪融冰消,靜候春信。”

安意閉上眼睛,把手機抱在心口,感受著自己怦然的心跳。

靜了一會兒,她重新拿起手機,擡起手腕卻看見那條纏繞在自己腕間的紅繩,在燈光的照射下,那一粒鉆石光芒萬丈。

安意收到禮物後,並沒有立即給謝堯臣回信息。雖然翠翠催促過她好幾次,甚至把《禮記》搬出來驢唇不對馬嘴的勸她,什麽“我泱泱華夏禮儀大邦,禮尚往來這是最基本的禮儀懂不懂?”什麽“夫禮,天之經地之義民之行也,你怎麽能對別人的好心無動於衷呢。”

安意仍是無動於衷。

翠翠簡直服了她:“姐們兒,你是個能沈住氣的狠人,在下自愧不如。”

安意只是覺得,自己將這份禮物看的太重了。若謝堯臣只是臨時起意順手為之,而她在那種興奮的狀態下回了信,字裏行間流露出的情意或許會給對方造成不必要的負擔。

所以她需要一段冷靜期。

如今未必不是個好時機。

安意拿起手機,看著她與謝堯臣只有十六個字的聊天界面,非常冷靜的打字,她說:“禮物已收到,我很喜歡。謝謝哥哥。”

謝堯臣回道:“喜歡就好。”

安意又問:“你自己怎麽過節呢?”

過了會,那邊才回:“也沒什麽好過的。”

安意從這幾個字裏看出了無限悲涼,她突然想起晏殊的詞,原來古往今來人們面臨的問題總是相似的。於是她又鄭重敲下了幾行字:“一向年光有限身,等閑離別易銷魂,酒筵歌席莫辭頻。”

母親去世後,外婆和朋友遠在天邊,身在異國他鄉的謝堯臣形單影只。有些情緒不能及時訴說,等有了訴說的機會卻又不是交談的時宜了。因此只好自己吞掉一些毫無意義的情緒,將所有的孤獨和失意都放到精進學業中去,他已經非常習慣於這種無人問津的生活。

謝堯臣盯著手機屏幕,一個每天都在接觸表音文字的人,突然看到這樣方正漂亮又意蘊無限的漢字,突然思鄉病就犯了。

一連兩次,他似乎總在被這個小女孩安慰,於是便也誠摯的表達了自己的謝意。“謝謝小安。”

安意收斂起所有濃烈的情緒,只淺淡回道:“不客氣。”

仿佛還有很多很多話要跟他說,可因為種種不足以構成理由的理由,她思前想後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,只好在興奮中等待所有的熱烈情緒全部冷卻。

大年初二,張麗娟帶一家人去跟姐姐張麗梅聚餐。

父親去世那年,母親和姐夫也相繼因病去世,張麗娟跟安慶民的婚姻無以為繼,姐妹倆同時失了依怙。那一年的初二,家裏一片愁雲慘霧。張麗娟買了張北上的車票,一個人來到安城,和姐姐一見面,忍不住的抱頭痛哭。

哭過了,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。

張麗娟重整旗鼓,下定決心要留在安城安家落戶。這半生已過,辛勞坎坷,她們彼此只剩下對方一個親人。她把姐姐家當成了自己的娘家,心想以後她總也不再離開她。

而如今,日子總歸是越來越好了。

這一年的家宴,李銳把女朋友葉嵐也帶回來了。大姨喜笑顏開的把家裏人一一介紹給她,張麗娟忙不疊包了個大紅包。安意一旁看著,心想難得她表哥這個浪子終於肯安定下來了。

大姨心裏高興,非要給大家做自己最拿手的紅燒肉和醬肘子吃。懂事的葉嵐想在一旁幫忙,卻被張麗娟制止了,她喜上眉梢的說:“哪能讓你動手呢?等我們姐兒倆幹不動了,以後有你忙的時候。”

葉嵐聽出她話裏的弦外之音,滿面嬌羞的望了李銳一眼。

張麗娟拉著她的手送到安意身邊,道:“小美,傻楞著幹嘛,帶姐姐看電視去呀。”

客廳對過的臥室敞著門,李銳和蘇在宇正在裏面玩游戲,兩人一人握一個手柄激戰正酣。

安意帶著葉嵐坐到客廳的沙發上,她伸手去拿茶幾上的水果盤,道:“姐姐,你吃個橘子呀,我給你剝。”

葉嵐盯著她皓白手腕上那一抹鮮亮的紅,襯著手心裏飽滿的橙,莫名覺得十分襯當前的景兒,便拉過她的手腕轉著那紅繩細細端詳。

“真好看。最近這牌子很火,我也想買。”

安意還未答話,只聽她又說:“徐眉也有一條,我前兩天還看見她在空間裏曬過。你還記得她嗎?”

安意心裏一沈,道:“是在美國讀書的那個姐姐嗎?”

“是呀,”葉嵐拿出自己的手機,道:“我給你找找看。為了陪謝堯臣,她過年也不回來。真是癡心的可以。”

安意淡笑了一下,失落的情緒一閃而過。

葉嵐已經從手機裏找出企鵝空間的頁面,“你看,是不是一樣的?”

那是異國一家街頭咖啡館的照片,桌上擺著一塊顏色翠嫩的抹茶蛋糕,旁邊擱著兩杯美式咖啡。徐眉對著鏡頭比了個耶,舉著的手腕間圈著條紅繩,跟安意手上的那條一模一樣。身上的衣服是精心搭配過的,她笑起來的樣子艷麗不可方物,整個人洋溢著一種開放的、活潑的、時髦的氣息。

安意自慚形穢,跟她相比,自己是那樣的寡淡且無味。

照片的右下角有一只男性的手入了鏡,他帶著腕表,手指幹凈而修長。

安意擰著心,用全部的意念期盼,但願不是他。

這樣的構圖,十分耐人尋味。仿佛是文章埋下的伏筆,又像是山水畫裏的留白,逗引著人們的好奇心,那是內心深處最隱秘而幽微的心事,本該一個人好好珍藏,卻又巴不得曬在太陽下炫耀,讓每個人都知道。

徐眉發的這條動態下有很多條留言,大都在誇她美若天仙。

只有少數知情的人,比如他表哥李銳回的是:“老謝那塊表不錯。”

而徐眉回她表哥:“這都被你發現了?”

心裏的那塊石頭終於落了地,安意被砸的暈頭轉向。

李銳道:“真矯情。這麽刁鉆的角度,你這是唯恐別人看不出來吧?”

徐眉以兩個發怒的表情代替了回答。

葉嵐發了個垂涎欲滴的表情,說:“紅繩真好看,謝堯臣送的啊?”後面綴了個色色的表情。

徐眉以兩個臉紅羞澀的表情代替回答。

葉嵐牙酸道:“哎喲,最煩你這樣秀恩愛的。”

安意撇開眼,心裏像是開了個洞,風從四面八方湧進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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